我16岁读大学时,对建筑还几乎一无所知。那时我喜欢武侠小说和中国诗词,梦想是用文学讲述中国人的人生故事,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学了建筑学。
如今,60余年过去,我的愿望还是用建筑讲好中国故事,而且我要用中国话讲。
“理”的张力
40年前黄龙饭店方案的胜出,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1981年,神州大地吹拂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建筑业则是国家经济发展的晴雨表。彼时,我从山西临汾调到浙江杭州工作。
那时的杭州涉外旅游业发展很快,亟需与之配套的高档酒店。但政府缺乏资金,第一批星级酒店都是与外商合资建造的,选址在宝石山北侧的黄龙饭店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做好这个项目,以外资为主的出资方先后请来美国和中国香港的两位著名建筑师做方案。单从建筑本身看,他们做得都不错,都采用了常见的城市型旅馆模式,即长达一百四五十米高约三十米的板式建筑。只不过如此一来,建筑体量就变成了一堵“大墙”,挡住了距离只有50多米而高度不足百米的宝石山,从而切断了城市和景区的空间联系。
我觉得这个建筑不该是这样的,于是毛遂自荐参加方案竞选,没想到被断然回绝,还遭到“土包子进过星级酒店的咖啡厅么”的奚落。我只好去找两位副市长,提出愿意无偿提供比选方案,才有了机会。
我憋着一口气,决心要做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方案。整整一年,我画的草图纸摞起来都快有半人高了,终于设计出“单元 成组 分散”的创新布局。
在这个方案中,我把580间客房分成3组6个单元,借鉴中国画的留白笔法,在每组建筑之间留出“空白”,让城市与风景相互渗透,气韵连贯。辅以自然围合出的庭园,营造出江南园林“移步换景”的意境体验。
实中有虚,就像白天陶渊明“悠然见南山”和华灯初上后“韩熙载夜宴图”的长卷,传达的都是中国文化意象。
这个方案最终帮我赢得了黄龙饭店的设计权。此后,它和杭州人民一起迎接时代的变化,一起获得山水的滋养,一起悠然成长。如今,黄龙饭店已入选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
现在回想,当初的胜出靠的不仅是建筑表达能力,也不仅是对功能、技术和艺术形象的理性分析,而是让建筑“回归自然”的中国文化精神和整体性思维方式,靠的是对中国文化的体悟和理解,靠的是说了“中国话”。
此后,我一直坚持让作品说中国话,期间完成了不少建筑设计,这与国民经济快速发展、人们对文化生活和文化建筑的需求增长有关,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南京博物院。
“意”的魅力
2008年,我受邀参加南京博物院(二期扩建工程)的竞标。在此前的两年里,建设方已经通过多轮次国际招标征集到30余个方案,却都无法令各方满意。其中一个主要问题就是缺乏对历史建筑即南博主馆建筑“老大殿”的尊重和呼应。
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既来自各方的期待,更来自“老大殿”本身。它可是凝聚着以梁思成、徐敬直为代表的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的心血和成就,是国宝建筑啊!
构思之初,我曾想过是否要做个“完全不一样”的方案,毕竟这样的设计题目非常难得,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克制比张扬更难”。
最终,我们确定了“补白、整合、新构”的设计理念,坚持“尊重历史、传承文化底蕴;力争创新、彰显时代特点”的设计原则,通过对场地不同时期的建筑形态、功能布置、交通组织和环境景观的分析梳理,以“六馆一院”的整体格局完成了一个矗立在经典之旁有着明显“中国味”、在气质和调性上与“老大殿”十分相融的新建筑(群)。
在设计中,我们还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将“老大殿”整体抬升3米!
为什么抬?因为如今的中山东路路面比“老大殿”室外地坪高出3米。如果不抬升,游客去“老大殿”参观要一直往下走,有点像去古代的墓道,心里感觉会很不舒服。
经过深思熟虑、分析对比和周密计算,抬升方案得到了南京市文物部门和南博的支持。施工时,动用了400多个千斤顶,场面颇为壮观。抬升时,我们还对原有建筑的基础、柱子和梁板“顺便”进行了抗震整体加固处理,再以“老大殿”“原址原样,整体抬升”为依据,将所有改建部分的细节,小到一块砖、一片瓦,都严格按原样复建。
经过修缮与保护的“老大殿”,建筑寿命得到了延续,建筑形象得到了提升。
此外,博物院还结合展馆与场地的自身特点,设置了少儿特别展厅、专题图书馆、老茶馆、非遗剧场、咖啡茶座等文化休闲功能场所,在夜间闭馆后也可单独对外开放,更好地服务市民。
如今,这个建筑早已走入南京市民心中,成为名副其实的“城市客厅”,是当地文化经济的增长点。每年接待的参观人数直线上升,节假日更是一“约”难求。许多参观完的同行说,这个建筑国外建筑师做不出来,其他建筑师也很难效仿。市民们则说,这个建筑没有传统建筑中常见的坡顶柱廊或斗拱等符号,却充满“中国味”,因为它的外立面有玉琮、青铜器、筒瓦、竹简的影子。
这就是中国话的“和而不同”,是“意(意境)”的魅力。
“形”的魔力
与酒店建筑和文化建筑不同,去年刚刚投入运行的杭州西站,也是一个颇具特色的建筑——它不是一个“站”,而是展现“站城融合”理念的“云之城”。它与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高铁站房一起,见证了高铁事业对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强力拉动作用。
杭州亚运会期间,杭州西站“云门”再度成为杭州向世界展现“数智杭州·宜居天堂”的城市新地标。
“云之城”的称呼,一方面来自“云元素”的应用:形似良渚玉琮的城市客厅“云门”,8部长约50米提升高度超过24米的“云路”,以光引路的流动通透的交通枢纽“云谷”,如动物骨架的“云拱门廊”以及候车“云厅”“云顶”……
宛如云朵般飘浮在大地上的杭州西站,以柔美的曲线造型和流动的建筑空间,呼应了杭州“三面云山、一江抱城”的山水格局。
与此同时,杭州西站领衔周边130万平方米的综合开发量,集产业创业园、商业办公、文化设施于方圆百米之内,促进了区域经济的一体化发展。“云”的概念,也象征了城西科创大走廊的科技精神。
杭州西站建成后,有网友将其拍摄的杭州西站发布到境外视频网站上,引来各国网友的热议。美国网友说,这是只有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科幻建筑。法国和意大利网友则留言:“中国人已经生活在未来的2050科幻世界里!在欧洲看不到这样科幻的建筑,我们要向中国学习。”
这就是集“江南气质”和“未来科技感”于一身的中国现代话语体系,是“形”的魔力。
或许有人会问,为何我的作品只说中国话。是因为我不喜欢西方建筑吗?还是出自民族自尊心?其实都不是。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西方现代建筑和西方艺术。不过,模仿是没有出息的。读大学时我就想,中国建筑文化有那么多养分,中国建筑师为何不能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理论和作品,为世界建筑的多元化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呢!
这种信念一直支持着我的创作。现实中,尽管同质化现象依然存在,“千城一面”“万楼一貌”仍被诟病,但我的创作经历告诉我:中国建筑是可以堂堂正正走向世界的。只要全社会都重视并重拾建筑的文化属性,提升建筑审美素养和价值判断能力,只要我们建立起自己的建筑创作理论和话语体系,这就不是空话。
于我而言,在创作中追求“形(语言)”“意(意境)”“理(境界)”合一,将本属于自然的建筑,以“浑然天成”“自然生成”的方式回归自然、走入历史,就是一个中国建筑师讲述的好故事。